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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女人的男人蹲在屋外的塄坎上,双手抱着头。女人的叫喊一声比一声揪心。
开饭了,我们都端着碗,站在院子里吃午饭。
卫生队队长出来了。“有希望,有希望!”他对女人的男人说。杨金玉端着碗跑过去,边吃饭,边和他交谈,然后走过来对我说:“胎位很正,女人身体好,就是胎儿大了一点。”
女人的叫声突然止住。我以为就要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,但是没有声音。两个军医慌慌张张地跑出来,卫生队队长和他们一起进屋。
“我得去看一下,我得去看一下。”杨金玉放下碗,跑进屋去。出来时,他紧皱眉头。
“怎么样?”“她力气不够。”“那又怎么样?”“胎儿就要出来了,她一泄气,又缩了回去。”“她不是身体好吗?”“没有力气。”“能动手术吗?”“剖宫产———我们这里没人做过。
以往有人到喀什去做,那都是提前两个月送下山去。”
我想起了冰达坂,想起通过它翻越冰山通往喀什的五百多公里路。
女人痛苦地叫喊。
卫生队队长走出来,手足无措地在门口转了一圈,抹一把脸,他突然果断地又进了屋。
只听他在屋里大声喊:“大家听我指挥,我们大家一起给她加油来!都站好,听口令。我喊一声‘一二,使劲!’你们大家都齐声喊‘加油!’”他显然是在对那个女人说:“这时候你就使劲!”
我觉得有点滑稽。
卫生队队长真的大声喊起来:“准备好,一二,使劲!”
屋子里的医护人员齐声呐喊:“加———油!”接着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。
我们觉得可笑。卫生队队长又在喊。杨金玉皱皱眉说:“我得进去看看!我得进去看看!”他跑进去又很快跑出来,笑得只流泪:“笑死人了!笑死人了!像指挥拔河似的!———队长喊一声‘一二,使劲’,双手就在女人肚子上面的空中往前一推,大家都瞪着眼,齐喊加油。”
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。女人的男人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。队长仍在声嘶力竭地叫喊。
我身边一个战士说:“妈的!又不是攻打山头!”
女人的声音渐渐弱了,最后一点声息也没有。我们都静了下来,院子里一片死寂。女人的男人紧张地站起来,心慌意乱地往里屋张望。
卫生队队长出来了,满脸是汗,身上的单军衣也湿了。
一种不祥的气氛在我们中间扩散。
太阳已经西斜,炊事班没有做饭的意思。
我们十几个病号,炊事班的人,杨金玉,全都站在院子中间最后的一片阳光里。
太阳完全西斜,院子里不再有阳光。我们绕到院子后面。
那里有一块洋芋地,洋芋正在开花。女人的产房在院子后面的一扇窗户里面,我们都围在窗外。太阳照在墙上,窗玻璃闪着光,那是高原上特制的窗子,为了保暖,玻璃是双层的。尽管这样,我们还是听见了里面的声音。是卫生队队长在给女人做工作:“再来一次,再来一次。”
似乎是在做准备。稍稍沉默了一会,卫生队队长突然又大声喊:“一二!使———劲!”大家齐喊加油。女人的叫喊撕心裂肺。
又在冲锋!呐喊声喊成一片,女人在攻一座山头。我们都严肃地站在那里。
突然声音停了。过了好一阵,是女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很长时间过去了,突然,女人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,砰的一声,窗玻璃碎了,女人的一只苍白的手捅了出来。这手摸索了一下,抓住了窗户一条横,横上破碎的玻璃嵌进了她的手心。女人的手还在用力,鲜血唰唰地流下来,淌在窗台上的碎玻璃片上。太阳也照耀在那些碎玻璃片上,微红的光在女人苍白的手下闪烁。
我们都屏住了呼吸。
啪的一声,我身边一棵树的树枝被人扳断了。脚下的洋芋秧子也被踩成了烂泥。杨金玉的眼睛红了。太阳仍在女人手下闪着红光。
“妈的!”有谁骂了一声,带哭腔。我觉得血直往脑门上涌,拧过头,朝病房走去。
这天下午,所有的人都没有吃饭。我一直躺在床上,等消息。天黑定后,杨金玉推门进来了,眼圈红红的。“她断气了,是累死的!”他说这话时,并不看我。
这个女人就这样死了。我不认识她,只觉得,她长得像我的一个同学。我觉得她的死胜过战场的牺牲,是在与死神搏斗。我们这些汉子,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她,眼睁睁地看着她拼到了最后一息。
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,在我的面前坐着的是一位中校。他是来找我现在的一个同事的,确切地说,他是来找我的领导。
他曾经在青海的玉树服役,他的妻子也和他一起在那里生活。
因为同在高原待过,有共同的感受,我向他讲了这件事。
他起初平静地听着,但是到最后,他的眼睛红了,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。他冲动地站起来,走了两步,说:“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?转业了,在跑我的工作和老婆的工作。我几十年没在家乡,现在跑起来,有点烧香找不到庙门。我一边这样干,一边感到耻辱!耻辱!”
一接触现实,我的思想立刻钝化。我站起来说:“是的,我理解你的心情!理解你的心情!”
1999年10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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