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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6章心怀夙念
裴师是在去年十一月末走的。
这个岁数的老人,极容易在冬日的时节里,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蚀。
从裴家晚辈的描述来看,师母的离开,却是因为心力耗竭,药石难医。
裴家晚辈并没有在县衙停留太久。民间一向有种说法,身怀孝期之人不便登门访客。不过县衙这种地方,又有些不同。百姓普遍认为,官府嘛,自有天地间的正神护持,倒不必太过在意。
裴家的孩子,没接受陈恒和黛玉的一再挽留。只留下裴师和谢氏的两封信,便坐上自家的马车悄然远去。
送别一位远客,陈恒实难控制心底的哀意。只和黛玉说上几句,就带着有些仓惶的心情,去到自家的书房里。将裴师的书信拿出来,慢慢翻阅。
可光是此信的开头第一句,就让陈恒强行整理好的情绪,再次破开一个大缺口,直接潸然泪下。
“恒儿,你若是看到这封信,当是为师已经远游时。你且不必过度忧伤,亦不可浑噩度日。人寿有尽,实乃天地之定。正所谓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经有云,时节更替,草木轮回。正是万物之兴衰常事。”
“想起你在为师膝下治学的几年光阴,仍是为师晚年最欢喜的时候。可惜伱回扬州之时,为师已身在江西庐陵。没亲眼瞧见学生金榜题名、衣锦还乡的情景,心中甚是遗憾。不过那几日,为师亦是好酒不断,算作为你的庆贺。”
“常闻太翁好酒,饮少辄醉。而今方知其中之乐,其中之妙。…………”
信很长,裴怀贞在信中讲述了,自己归田园后的生活趣事。这看上去哪里是一封告别信,反倒更像是一封家书。亦如老师多年的殷勤叮嘱,响在耳旁,声声不绝。
阅至中端,裴怀贞又耐心交代起自己的身后事。言明自己不想学生们告假来送灵的心思安排,切莫因为错过最后一面而心怀自责、愧疚。
“尔等如今都为地方父母官,切不可因为师一人之私,置国家大事、百姓生计不顾。时局艰难,朝野常有不公之事。为师日夜教导你们,正是希望你们能为民做主、为民请命。行一县,而平一县。坐一州,则治一州。不可忘记此道,为师方能含笑九泉。”
读到此,陈恒实在是忍不住。只能在位置上默默抬起头,放任眼泪滑落脸颊。那双颤抖的手,好似不敢握的太紧。深怕一不小心,就把信纸抓出痕迹。
模糊间,他似乎能看到裴怀贞亦如往日般。坐在扬州家中的庭院里,迎着晨曦的金光,温和的面容轻笑着,给自己教授起学识。
斯人已逝,生者岂能不悔恨,岂能不懊恼。陈恒呆呆的坐着,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该想什么。沉默良久,愣神的他只能继续低头。信的后半段,多是老师在分享自己的人生。
从初入官场时的踌躇满志。到郁郁不得志后,在乡野间主政一方的奋发拼搏。其后又是几度沉浮,几经上司打压刁难。终于在中年得遇明主,原以为会是一展平生抱负的时候。却是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后,以失败者的身份黯然下台。
“与天奋斗,其乐无穷。”裴怀贞在信末这样写道,“直至扬州书院的时光,为师才惊觉此生晚年的意义。便是将这半生流离的所学,一一教授给你们。望你们,能踩在为师的身上,看见更好的天下景色。”
只此一言,再无其他。陈恒沉默着,思考着。亦在这份无言的哀恸中,回忆着自己的往昔。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这夜深时,在书房枯坐一天的陈恒,终于起身来到夫人的房内。黛玉的双眼,亦是通红一片。她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,跟谢师的感情亦是深厚。这样一位淳厚的长者离世,于黛玉而言,打击更是沉重。
夫妇二人相顾无言,他们彼此都知道。再多的话语,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只是默默在床上相拥,在无声中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声。
“兄长,谢师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陈恒点着头,自从他们成婚后,玉儿已经有许久没这样叫自己了。
“我还没跟谢师讲,自己也当上山长了呢。也开始像她一样,教导女孩子读书习字。”抱在相公腰部的手,微微收紧。黛玉哽咽着。
“玉儿。师母在天之灵,必然会知道的。”陈恒忍不住抬起手,抚摸着爱妻的脸庞。划动的指尖,轻轻擦去对方的泪珠。
两个小小的生命体,在人生困难的时刻,默默成为彼此的助力和依靠。跟他们一比,天地是如此之大,光阴的长河又是如此漫长。好在有彼此慰藉着心灵,一同接受着生活教给他们的另一课。
生离死别之难,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尽。
窗外突然响起轰隆的雷声,先是几滴雨水落在半开的轩窗前,随后就是大雨滂沱。守在门口的紫鹃,突然想起来忘记给老爷、夫人关窗。有心想要进去,又担心太过冒然。只好在门外守了一夜,听着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雨。
再过几日,就是建平五年的立夏了。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杜云京是在第二日赶到华亭县衙。裴师虽然明言,不必劳烦学生们过去祭拜。陈恒却不敢不通知到位,尤其是对钱大有、江元白等人。
裴怀贞不仅仅是他的老师,也是这些好友的山长。杜云京才上门,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下。他拉着陈恒说了许久,大多聊着书院的旧事。
有扬州大水来时,大家齐聚庆幸之余,又为遗落山长安危的尴尬和担忧。有自己第一次上讲堂时,自己准备不足,被山长讥笑杜大胆也有怕时的窘迫画面。
真正的离别,竟然发生的如此悄无声息。杜云京亦是不解,亦有些不明白。他有心想在松江替山长办一场法事,陈恒为何会拒绝自己。陈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,可陈恒心里清楚。他们这些学生敢这样干,裴师泉下有知,必然气的跳脚,大骂他们糊涂至极。
“那总得为山长做些什么吧。”杜云京摊着手,忧伤的面容下,藏着几分急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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