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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(第1页)

沿着明铁盖河

那些日子,我消磨时光的办法,就是沿着明铁盖河,独自向东方走。这正是6月,河面上刚刚解冻,河水日复一日地高涨,而我的心却日复一日的沉重。在静寂的山谷里,我一口气走出十几公里,然后在一片河滩或一块残冰上坐下,享受我酷爱的宁静。高原的天空是淡蓝的,云薄而轻,像匆匆赶路的一匹匹白马,走得很急。远离了人群,在一只小动物,一株树,一束荒草也看不见的地方,看看流水、行云,就是我的幸福!

我就这么一秒秒地挨过时光。有时,甚至想将生命交给流水带去;或者就这么一动不动,变成一块化石。

我期盼什么呢?人是一种非常娇贵的东西,情感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,而化石是永恒的。瞧那荒原上狼藉的野驴和石羊的白骨,我很羡慕。明铁盖是一块净土啊。造物主偏爱它,使它裸露而坦然,没有一丝尘垢。这不是我梦中也曾寻觅的地方吗?多少次,我匍匐在这土地上,感动得双目盈泪。

故乡的日月是娇美的,人们争相攫取她们的光芒,她们的柔情。但是,寒冷却使争相繁衍的蚊蝇不能在明铁盖存活。这贫瘠的,呈荒漠状的,曾被人划定为无人区的冻土地带,对孤独的灵魂,有一种莫大的诱惑。

有几次,我像孩子一样,在幽暗的深谷,一面宽大的石岩下,用石块给自己垒一座坟墓。我把它垒到一人多高,再将残雪覆盖在它的上面,立一块碑,然后将它推倒。我又开始垒一座坟墓,我想一次比一次垒得好,一次比一次垒得完美,那是我的坟呀。我想连同我的青春和一片残存的童心一起埋进这坟墓。

这种浪漫情调,对一个军旅中人来说,很不合适,但其时是非常虔诚的,毫无矫揉造作、故作多情的意思。明铁盖,它的寂寥和宁静,胜过繁华世界。我永远渴求这大宁静和大寂寥!

我终于不能满足,用长啸打破深谷的寂静,使这寂静在回声消失之后显得更重、更深。我飞跑且大叫,末了像一匹孤狼,喘息在雪山的一隅。

有那么几个夜晚,当星斗满天,皓月升空时,我仍迎风立于河畔,迟迟不归。而值班的哨兵,远远地用枪口瞄准了我。

当我看清这瞄准之后,我感到兴奋。我多么愿意听到那一声枪响呀,同时让一团火球,将我的胸口撕裂。那是大淋漓和大酣畅。它将使我热血沸腾,使寂静的雪谷开放出艳丽的花朵,而我会在那霞光一样的灿烂里,陶醉并且睡去。

我终于没有听见那枪声。我听见的是哨兵扑踏扑踏一路踏着残雪朝我走来的脚步声。

“我琢磨着就是你哩。”那是我的同乡,一个矮个子汉川人说,“荒野里这么冷呢。”他瞧着我刚刚醒过神的眼睛,眼里有一丝恐惧。

“我喜欢宁静。”我说。

“弟兄们都已经睡了,营区里静得很呢。”

我愤怒地瞅他一眼。我所酷爱的宁静是他打破的。

我回到宿舍。这一夜月光是那么亮,出奇地没有了风。我整夜就那么躺着,看那月色。一串串灼热的泪打湿了我的枕。

又是那驱之不散的雾,又是那谜一样的眼,我拂之还来。

直到屋后有了一声马嘶,东方有了玫瑰般的曙色。

1994年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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