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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头城（第1页）

塔什库尔干是帕米尔高原上的一座边陲小城。

我在那里时，那里只有一条铺着沙土路的短街，不到星期天，街上一天难得看见几个人。但是，在古尔邦节或者肉孜节，可以看见穿着盛装的塔吉克族妇女和骑着骏马的矫健男子。

塔什库尔干在维吾尔语中的意思是石头城。我在许多年后方知道，维吾尔语、哈萨克语、吉尔吉斯语……是相通的，同属一个语系。引起我考究这个问题的是托尔斯泰的《哈泽·穆拉特》。他在这部小说中反复引用车臣人的对话，而这些对话，我在维吾尔族人那里听到过，有些浅显的对话，我一听就明白它的意思。

塔什库尔干是塔吉克自治县。塔吉克族人说，塔吉克语和维吾尔语是两种语言。据说，塔吉克语和维吾尔语属于不同语系。塔吉克只有语言，没有文字。

那么，石头城这个称谓应该是维吾尔人留给它的了。而在清代，它叫蒲犁。蒲犁这个称谓在汉代就使用过。

我今天说的石头城，就是蒲犁遗址，它是一座清代修建的古城。

我刚到高原的时候，接我们这些新兵的大卡车从石头城下经过。那会刚上高原，人昏昏沉沉的，映入眼帘的是深厚的积雪，路边雪地里几间低矮的土屋，土屋门上挂着破旧毡帘，掀开的毡帘下站着的塔吉克族妇人和小孩子，以及土屋旁边矮墙里卧地且向外探头张望的骆驼。除此之外，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。

边防团在前面不远的地方，被一群明碉暗堡和铁丝网墙包围着。

此后大约有两个半月，我在第二边防营新兵集训连接受集训。最初的一个星期是在室内学习《条例》，但是每天清晨，我们都要出去跑操。我们沿着当初来时汽车开过的公路来回跑，大头皮鞋踩在积雪上嘎嘎响。公路旁边有一面陡峭的土坡，我以为它就是一道土坡，殊不知它就是石头城。我们每天早晨就在石头城下跑来跑去。

薛宝龙———我的新兵班班长，河北人，农民出身。他有一张红高粱一样红扑扑的脸。有一次出早操站在路边休息，他指指身边陡峭的土坡说：“这是老城，当年斯大林派飞机打下来的。”他不善言谈，没有再多说话。我抬头看，土坡延伸上去，上面有土黄色的城墙。真的是一座古城呢！

一个星期后，我们在塔什库尔干河滩开始室外训练，这时的塔什库尔干河还没有解冻。我们练习走队列、投弹和射击。

远远地从河滩上眺望石头城，这就清楚多了。它是一座驼色的古城，建在一座驼色的山上。山不大，但很陡很高，和上面的城墙浑然连成一体。因为建在山顶上面，衬着高原湛蓝的天，从河滩上望过去，城就显得巍峨。

我说：“这样一座土城，怎么叫作石头城呢？”

没有人回答我。

我们每天都看见这座古城遗址。而从它的旁侧，顺着塔什库尔干河往下游眺望，遥远的尽头是慕士塔格冰山巍然矗立的雄姿。太阳每天从慕士塔格的肩头升起来，大片的云烟从冰山巨人的头顶升起，又千里万里地飘向远空去了，看起来甚是壮观。

“慕士塔格，都说它是冰山之父。”训练休息时，薛宝龙和我们一起远眺慕士塔格冰山。这时候，古城遗址也是我们的话题。

薛宝龙说话声音不高，慢悠悠的。他在河滩草坪上坐下，从裤兜里掏出巴掌那么大的一片报纸，从衣襟下面扯出来一个烟袋，捏一撮烟末撒在报纸上，卷莫合烟抽。他说：“当年解放帕米尔，打下这座石头城可不容易。”

他吸一口烟，斜着头朝石头城看。

“这座石头城是苏联空军打下来的。”一句“苏联空军打下来的”就吊足了我们的胃口。

我说：“你说过，是斯大林派兵打下来的。”

“没错。那年，解放军进了帕米尔高原，所有的地方都解放了，就是这座石头城怎么也打不下来。”

我们都盯着那座古城遗址看。

“看看，坡那么陡，又是这么高的海拔，我们在平地上走路都不容易，要攻上去太困难了。”

看我们疑惑，他又说：“看看，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，没办法隐蔽，敌人的火力老远就压过来了……”

好像他亲自参加过那场战斗似的：“我们的骑兵上不去，步兵才到半山腰就被打下来了……”

我说：“那就围住它呗，困住它。”

“他们早就备足了水，还有牛羊和弹药。”

“水怎么上去呢？”

“用羊皮袋子啊。那边，石头城那面，有一条可以进城的小路。”

薛宝龙说得慢悠悠的，那么肯定。

“苏联空军怎么过来？”我问。

他手指西北方向，说：“看见那座山没有，那边翻过去就是苏联。”

那是一脉驼色的远山，看上去不那么高，在视觉上，夹在石头城和慕士塔格冰山之间。

“苏联就在那边。”

对于苏联，我有一种奇怪的感情。曾经崇拜过它，经过教育，那些年对它又万分戒备，我们边防团主要就是防备他们。

我们都抻长脖子往那边看。

“我们怎么也打不下来这个石头城，只有求助苏联。这事让斯大林知道了，他派飞机过来轰炸，几颗炸弹扔下来，城头就亮起了白旗。”

我们又都盯着石头城看。薛宝龙吸了一口烟，说：“苏联飞机过来转个圈再飞回去，也就是吸一根烟的工夫。”他把烟头在草地上摁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