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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绍儿,叫阿爹。”
主人的呼唤声从厢房的内室传出,娃儿闻声后似懂非懂地扭头望向屋内,那扭捏的样子就如同一柄圬工a手上的小锤,一下又一下,敲碎了男子的心房。
“阿爹。”
随着娃儿憨憨的一声,男子终是闪身入门,战战兢兢地揉抚起了眼前的小脑瓜儿来。
“去吧。”
内室的主人又是一声招呼。男子撇头瞧去,只见比自家娃儿看起来大上两三岁的男童,正甩着略显肥大的华服衣袖挪了出来。
“恪父。”男童郑重其事地弯腰施礼,旋即伸手牵过娃儿。而后,两个小小的身影便摇摇晃晃,甚为谐趣地转去了屋外。
“终于肯入宫来了。”
a圬工:瓦工的旧称。
斜靠在内室软榻之上的慕容儁话语中尽带着苍凉意味,完全没有半点儿身为皇帝的气势与威严。而依旧驻足于外的慕容恪循声望向那被透窗而入的柔光环绕的榻席,最终还是选择正冠俯首,坐跪施拜。
“陛下。”
“起来!”慕容儁先是黯然垂手,随后竟是咬着槽牙,忍无可忍般地嘶吼起来,仿佛霎时便将整座宫院震得鸦雀无声,“当时只有咱在王府中,那些医官仆从更是拿不定主意,足月难产,多半是要一尸两命。大的既已凶险异常,可绍儿还有八成的机会,孤……又能做何吩咐……”
慕容儁的声调与气息均是越吼越弱,直到最后,他闭上了双目瘫坐休憩。
那时不时还在颤动的嘴角似乎是寓意着心中的愤懑,可家中亲眷,或是近侍之人却清楚,此乃源于腑内的病痛所致——正如慕容皝晚年时的症状一般。
慕容恪眼瞅着至亲之人悲疾缠身,终究是软下心来。缓缓起身后,拖着乏累的身躯挪到了那软榻的一角,他没有凑到慕容儁的身边,只是安静地坐在边角处。两个本该正值鼎盛的壮年人,竟好似临近了人生终点的老人一般,默默相顾,追忆起了过往的点滴。
“‘当以皇室血脉为重’,唉,还能如何?总不该去逼迫那左玄之以命相抵吧?”慕容儁眼望着兄弟的侧脸,那些许霜丝已然挂于鬓角,他才知受尽心魇折磨的并非自己一人,“可以怨咱违背诺言,将你派往河南征战,然绝不该愤恨当日府中之事。”
慕容恪点了点头,却依旧没有开口,整个内室中便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。直到绵绵的光晕从门窗之外一拥而入,将整个卧房渲得通透,他方回身看向兄长那被煦光点亮的面庞。这一日,终于是晴了。
“绍儿还是留在宫中吧。一来可与儿做个伴,二来这两三年也一直由皇后照看,陡然带回家中,还要认生。”最终,还是慕容儁先开了口。而慕容恪闻言又是点了点头,在他的脸上,终是显出了与柔光相衬的暖意,而非过往的寒霜。
“道明家的娃儿也快生了,若再是个男郎,可与当初咱仨儿一般,总能玩闹在一起。”
“当年可尽是咱带着五郎六郎骑马胡闹。”慕容恪当然也无比怀念最初的时光,双眸中闪烁着感怀,还有些许的怜悯。
“可知当年孤并非是在意世子之位,一心所求的,乃是述儿。玄恭有鸿鹄之志,为何不再向前争一争?”慕容儁的精气神突又饱满起来,双目跟着刺出了光芒——想必这段话早已是不吐不快,“若是那般,咱兄弟断不至于疏离若斯,与道明,更不会有甚猜忌与隔阂。”
“皇兄休要乱想了,当初父王之意……”
“父王的目光只盯着那辽地十几城,怎能料到天下大势变幻无常,咱慕容家会径取了整个河北。父王与封先生合计出来的那些手段,早就不合宜了。”已近油尽之时,慕容儁也就不再顾忌,“罢了,过往之事不再提了。今日,孤欲效宋宣公,将这大位传于兄弟,也算能匡正十几年的憾事。”
“绝对不可!”这如霹雳般的一言的确骇住了慕容恪。他挪身上去,拉起了兄长那颤抖难止的双手,“儿虽年幼,却绝非愚笨之人。太子名位早定,断不可生变,乱了大统。”
“大统,大统。当初就因占着个嫡长,一班老夫子非逼着父王迁就大统之名。”慕容儁言辞愤切,“主少,则必国疑,唯有这般才能稳住咱家的基业。玄恭若顾忌大统之名,大不了死后再将皇位传回儿。”
“兄长既然相信恪能肩负天下,又为何不信咱能力行周公之事?”
“周公的命数可是苦闷。”慕容儁说着也探身上去,握紧了掌中的十指,“咱们兄弟一并读了那么多的经史,该知晓这天下大势,绝非可由一人掌控的。”
“有我一息在,便无人足以置喙。”慕容恪的目光决绝进逼,皇帝也就叹息着退让了下来。
“善。身后事既已言尽,孤又何必再做操劳。”慕容儁说罢瘫坐了回去,左挪右拧几下,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,“那份抽丁南征的敕令可带在身上?”
慕容恪最后一次点了点头。
“看来那皇甫真与悦绾,依旧是牢靠可用之人。”皇帝与自己兄弟四目相对,二人均是不禁苦笑了一番,“烧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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